小城情事: 一扇敲不开的门
小城夏夜,屋顶滚烫,心更焦灼。浪子回头的郑子君,捧着一颗洗净的心,却叩不开那扇门后的沉默抉择。真爱,终抵不过世俗的冰霜?
白天的太阳像熔化的铁水,肆意泼洒在小城之上,将七楼顶的水泥层炙烤得滋滋作响,蒸腾出白烟。热浪凝固在空气中,密不透风,即使午夜已深,这份燥热仍顽固地盘踞在郑子君狭小的房间里。窗外,城市的喧嚣终于沉寂,只余下天花板上那台老吊扇,“呼吱——呼吱——”地转动着,像一个疲惫的叹息,搅动着沉闷的空气,却带不来丝毫凉意。郑子君深陷在中间凹塌的旧席梦思里,辗转反侧,汗珠沿着鬓角滑落,浸湿了枕席,粘腻的感觉如同他此刻烦乱的心绪。
小凤从党校回来,已是整整三天了。按着事先的约定,她该和母亲摊牌了吧?无论如何,总该给我一个音讯……郑子君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一种冰冷而沉重的不祥预感,正顺着脊背悄然爬升——田阿姨,肯定是不同意了。
窗外的月光被林立的高楼吞噬殆尽,只留下漫天碎钻般的星子,在墨蓝的天幕上无声地眨着眼,清冷又疏离,这夜晚沉寂得令人心慌。郑子君啪地拧亮床头灯。昏黄的光线瞬间充满了斗室,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阴霾。他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,滚烫的水泥窗台烙着他的掌心。望着城市北方模糊的轮廓线——小凤家的方向,他下意识地右手握拳,狠狠地砸在窗沿上!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指节处传来清晰的痛感,却远不及心底那份汹涌的恨意——恨自己的无能!
单位效益确实江河日下,但至少还在维持。七年辛苦,混了个不上不下的职位。可到头来,区区五千块都捉襟见肘,更不用说那遥不可及的“家”!别说田阿姨不同意,就算她点了头,这婚,又拿什么去结?郑子君痛苦地闭上眼睛。那些刺耳的议论仿佛又在耳边炸开:“整天老气横秋,孤高自傲!”“破罐子破摔!不是牌桌就是酒桌,再不然就是风流快活……”同事们刻薄的评价像鞭子,一下下抽打着他的自尊。过去那些荒唐事,如同褪色的旧海报,带着轻佻的油墨味扑面而来——那些走马灯似的女友,甚至曾闹出两个女孩在郑子君的宿舍“碰车”,都宣称他是自己的男友,几乎大打出手的难堪场面……邻居们意味深长的眼神,同事们不屑的嗤笑,汇成一股无声的洪流,几乎将他淹没。在那样的“光辉履历”面前,他又怎么能不自惭形秽?又如何配得上纯净如初雪般的汪凤颜?
“可是,遇见她之后,我真的都改了!”郑子君几乎要对着虚空呐喊出声。他渴望洗心革面,渴望脱胎换骨,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救生的浮木——她就是他的救赎!他只想踏踏实实、掏心掏肺地和她过日子,偿还那虚掷的光阴。古语有云:“浪子回头金不换”,他只想证明,那块蒙尘的“金”,如今已擦拭一新。
如果……如果终究要和小凤分开?这个念头像毒蛇,瞬间噬咬了他的心脏。对婚姻本能的恐惧好不容易被真爱驱散,难道命运注定他只能孑然一身?那句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的苦涩,他此刻才真正痛彻心扉。小凤又怎么办?她温婉的面庞浮现在眼前,带着委屈的泪水……郑子君痛苦地揪住头发。如若放手能换她一世安稳,他甘愿承受剜心之痛,只是这“放下”二字,重逾千钧,谈何容易!
好不容易,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夜风,裹挟着酉水的一丝湿气,费力地挤过楼宇的缝隙,拂过他汗湿的额角,带来片刻虚幻的凉爽,却吹不散心头的焦灼。
他颓然转身,将自己重重摔回凹陷的床垫。黑暗中,他睁大双眼,思绪纷乱。这几天,小凤是怎么过的?以她的孝顺,会不会和母亲激烈争执?不,她那样乖巧,该是默默承受,独自煎熬吧?她一定很痛、很苦……郑子君仿佛能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,心像被揪紧揉碎,痛得他蜷缩起来。
睡意已彻底叛逃。他摸索到枕边的遥控器,用力按下开关。电视屏幕骤然亮起,各色光影在小小的空间里跳跃闪烁。然而,无论画面如何喧嚣热闹,他眼里、心里、脑海里,却只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——汪凤颜清秀的眉眼、羞涩的笑容、温软的声音……她的影像顽强地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。
第二天醒来,天空是灰沉沉的一片铅色,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小城的屋顶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这阴郁的天气,像极了那日他初次踏进汪凤颜家门时的光景,只是那日的雨水终究宣泄而下,而今日这闷雷,却只是压抑在他的心头。他还记得那天是和杜军阳、吴艳同去的。后来他又去过几次。田阿姨待他甚是热络,拉着家长里短,脸上总挂着和煦的笑,赞许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。那份温暖,与此刻室内的压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。
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,逼仄,充斥着单身汉气息。郑子君困兽般的踱了大半天,窒息的空气几乎要将他压垮。
午后,郑子君匆忙下楼,跨上摩托,引擎轰鸣声撕裂了他的犹豫,车身震动传递着他的心焦。他必须去!他要去小凤家,亲眼看看,亲耳听听,那悬而未决的判决书,究竟写了什么!
摩托车停在小院门口,发动机的余音还在闷热的空气中震颤。郑子君刚推开汪凤颜家的院门,便看见田阿姨的身影正匆匆的走到了水池边。她脸上没有往日的笑容,眉宇间凝结着一层霜气。“田阿姨,您要出去?”郑子君脚步一顿,心脏悬在半空,他飞快地扫了一眼,没见小凤跟出来。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他。
“哦,郑老师啊。”田阿姨的语气平淡得像一潭死水,眼神锐利地扫着他,“没出去。就是看看,是谁把摩托停在我家门口。”说完,不再看他,径自踩着水泥街沿,转身往堂屋走去。走到门口,脚步微顿,声音没什么温度地抛过来:“你……还没吃午饭吧?我去给你弄点?先进来坐。”
“阿姨,我吃过了。”郑子君连忙跟上,喉咙发紧,撒了个笨拙的谎言。堂屋里光线有些暗,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木头和尘埃混合的气息。
“郑老师,坐吧。”田阿姨指了指旁边一把旧木凳,自己也在另一张磨损得发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,腰背挺得笔直。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郑子君脸上,那眼神复杂极了,有无奈,有审视,甚至隐隐透着一种下了决断后的疏离与不快。这是郑子君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神情,像冰冷的针尖,刺得他心头发慌,后背瞬间沁出冷汗。他慌忙移开视线,目光局促地在略显空荡的堂屋游走——斑驳的墙壁、神龛上褪色的旧像、一层灰的八仙桌……最后,他的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右厢房门,依旧毫无声息。结果,已如这山村沉郁的天气,不言而喻。
胸腔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。郑子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鼓起残存的勇气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田阿姨……小凤,她今天……不在家?”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挤出来。
“小凤去外婆家了。”田阿姨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块冰坨子,砸在地上,清晰地透着寒意。
“外婆家?”郑子君的心猛地一沉,追问脱口而出,“……有啥事?她……今天不回来了?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觉察的乞求。
“她外婆身子骨不大舒服,得去跟前服侍几天。你也晓得,我天天忙着赶场(赶集),实在抽不开身。”田阿姨的语调平板,像在背诵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。
“外婆不舒服?要不要紧?严重么?”郑子君急切地问。也许是这句透着真切的关心触动了田阿姨内心柔软的一角,她紧绷的神色似乎松动了一丝,轻轻叹了口气,语气终于有了点回温的迹象:“唉……人老了,毛病多,都是些老毛病。心里头啊,就是挂念小凤这孩子……”她顿了顿,目光重新聚焦在郑子君脸上,带着一种了然和审视,“嗯……你今天来,找小凤……是有什么事?”这明知故问,像一把精准的探针,触及了核心。
该来的,终究躲不过。郑子君感觉手心全是汗,心跳如擂鼓。快三十岁的人了,第一次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向女方的母亲开口,竟窘迫得像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。“阿姨……”他喉咙发干,声音艰涩,“其实……就是……小凤她……跟您提了我们的事没有?”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,目光落在脚下磨得光滑的泥地上。
堂屋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。田阿姨沉默了片刻,腰杆挺得更直了,脸上的温情彻底敛去,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决断。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锤:“郑老师,既然你问到了,我也就不再瞒着你。”
郑子君的心,骤然沉到了谷底。他抬起头,撞上田阿姨那双不再闪躲、写满母亲力量的眸子。
“小凤这孩子,打小就听话、懂事,你知道的。她现在才二十一,在我们乡下,还是黄花闺女,还小着呢!”田阿姨开门见山,语气不容置疑,“再说工作,唉,虽然给安排了个单位,可你也清楚,就那么回事,跟没安排有多大区别?我这些年,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,她爸走得早,我就指着起早贪黑这点小生意拉扯他们姐弟俩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微哽,“小凤这孩子孝顺,我晓得她心里头根本就没准备好这些(婚嫁),她哪有那份心思?!我这个做娘的,也……也舍不得她这么早就嫁人啊!”话语里既有对现实的无奈,也饱含着一个寡母对掌上明珠深切的不舍与保护欲。
“阿姨!”郑子君急切地打断她,尽管田阿姨的话句句在理,像沉重的石块压得他喘不过气,但他仍想为这段感情,为自己和小凤的未来奋力一搏,“我不是说和小凤马上、立刻就结婚!真的不是!我只是……只是想求求您老人家,给我们一个机会,让我们……让我们继续交往下去!哪怕……哪怕等到明年也行!”他几乎是恳求了,声音孤注一掷,明显有一些卑微。
田阿姨深深地看着他,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。良久,她才开口,声音低沉而语重心长:“郑老师,说起来,咱们还都是龙凤县的人。你是个聪明人,有些话,阿姨就直说了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说出的话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,“不说你比小凤整大了八岁这个坎儿,就你从前那些……那些个事情……”她摇了摇头,没有具体点破,但那省略号里蕴含的过往,像一根无形的尖刺,“唉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郑老师,你摸着良心说,我当娘的,能放心把姑娘交到……交到一个‘名声’那样的人手里吗?啊?”
“现在,外面就有人等着看笑话呢!”田阿姨的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一丝激动和愤懑,“就算我这张老脸可以不要,扔在地上给人踩!可小凤的终身幸福呢?那是天大的事啊!”她的眼眶倏地红了,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,她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下,“她和弟弟,那都是我的命根子!是我的眼珠子!如果……如果她以后过得不舒坦,不幸福,那就是我这个当娘的瞎了眼,亲手把自己的闺女……往火坑里推啊!”说到最后,她的声音已然哽咽,那份沉痛的母爱像汹涌的潮水,瞬间冲垮了郑子君所有试图辩解的语言壁垒。
看着田阿姨擦拭泪水的粗糙手指,郑子君恍然间又一次想到了自己远在老家的母亲。母亲为他担忧、为他操劳的疲惫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他沉默了,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。半晌,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带着哽咽和最后的承诺:“阿姨……我懂,我都懂。我知道您这些年,比别人都辛苦,都劳累,您舍不得小凤,就跟舍不得自己的命一样。”他吸了吸鼻子,努力控制着眼泪,“以前,是我混蛋,是我年轻不懂事,做错了!可自从认识小凤以后,我真的都改了!脱胎换骨地改了!我发誓!您信我一次……”
他也抬手抹去眼角不受控制滑下的热泪,那泪水滚烫,带着咸涩的滋味:“阿姨,就算……就算以后真能和小凤在一起,我们也绝对不会丢下您不管!您是长辈,是恩人,什么事,我们都听您的,孝敬您!”这不是场面话,是他此刻发自肺腑的誓言,如同在神明面前起誓般庄重。
田阿姨看着他,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泪痕,那份情真意切,她感受得到。她眼底的冰层似乎又融化了一丝,语气也缓和了些许,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劝慰和无奈:“郑老师,你这孩子……其实条件真不算差。模样周正,有文化,有单位。找个好姑娘过日子,不难的……”她刻意将话题从小凤身上拉开,这本身已是一种无言的拒绝。
“阿姨……”郑子君还想再争取。
“郑老师!”田阿姨猛地打断了他,声音重新变得坚定,甚至带上了一丝决绝的意味。她害怕自己再听下去,那颗为了女儿的幸福而坚硬的心会被这年轻人的眼泪和誓言软化。“你和小凤,真的不合适。你也可以干脆的认为,就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同意!”她把话说死了,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。这斩钉截铁的话语,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在郑子君的全身。
郑子君的身体晃了晃,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。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掐灭。他缓缓地、极其沉重地站起身,仿佛背上压着千斤重担。他挺直了脊梁,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尊严,声音低沉而沙哑,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郑重:“阿姨,我……尊重您的决定。我……也尊重小凤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直视着田阿姨疲惫而决绝的眼睛,“但请您相信……我可以等。” 这“等”字,重逾千斤,是他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火光。是承诺,也是给自己一个不肯熄灭的念想。
说完,他便转身,一步一步,沉重地走出堂屋,穿过街沿,从那颗柚子树下走出小院。身后的沉默,像铅块一样压在他的背上。当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时,仿佛是风将田阿姨那一声极低、充满矛盾与愁苦的叹息送进了他的耳朵:“唉……这个事……到底怎么办嘛!”声音如同秋风中飘零的最后一片落叶,带着无尽的迷茫,消散在沉闷的空气中。
(未完待续)